第二章

7

我挺喜欢明明的,离开那房子的时候还很难受。

告别的时候,明明塞给我一袋子巧克力,我没好意思告诉他,我吃不到的。

“你全都拿走。”他撅起小嘴,“我最讨厌吃这个。”

早熟的孩子过早有了自己的喜怒,也许是遗传你的天资聪慧。

“全送给我?你不心疼啊。”我默默他的头以示安慰,他挣脱开我的手说,家里没人吃这个的。

没人吃买它干什么?我还没问出口。

明明抢先一步,拨浪鼓似的摇起了头:“每年哥哥都会买很多,又没人吃,放到过期,就全扔了。”

说完他一蹦一跳地回了房间,再不理我了。

同我一样,他好像没什么朋友,背影也凄凄惨惨的,怪可怜的。

8

小白让我回家住着,在外头月光照多了,会魂飞魄散的。

“你好像没动手哎。”他还在讲做恶鬼的事情,“你怎么还没魂飞魄散?”

我偷来一幅画,脑子里幻想出它的美丽,馋得不行。他一张口,立马就倒了胃口。

“你到底干不干?”他很不耐烦。

小白是高级官差,心里骂骂他也就得了,真要搞起来,吃亏的铁定是我。

我面上笑得开心,一味地应承,“干啊,怎么不干?过两日…过两日一定!”

“过两日?过两日老子百优抓鬼人的指标就到期了!”他脾气不好,一把掀翻了画,“看看看,你就没点出息,看这些东西看死了,死了还看!”

一提到指标我就头疼。谁知道死了还不自在,冥府的公务员还要指标,评定标准是抓上 999 只恶鬼。

自从小白认识了我,不知哪里看出我有做恶鬼的潜质,天天追着我喊我做坏事。

捂着肚子朝他叫嚣,“画算什么东西?有色彩、有线条,自己加个框,还有装饰性!”

“你有够装饰性了。”作为冥府的高公,他居然还用着老掉牙的词汇骂人,见我疼得恨不能再死一次,冷笑几声,变幻出一把剪刀来递给我,“我只给你两日,两日后,要么你继续在凡间苟延残喘,要么化作厉鬼被我终结。”

“是了结痛苦,还是苦苦挣扎,你自己选。”

我冒着虚汗不搭话,也不接剪刀。见我是烂泥扶不上墙,小白要顺走我刚买的 iPhone30xs,边溜边说:“反正他害死了你,就当一命抵一命了呗。”

“你这是逼良为娼。”我被触动了一根弦,朝他大吼起来。

揣着手欣赏过我的怒容,他理直气壮。“是,我是在逼良为娼。你同那男人有什么关系,我不能逼你杀他?”

“没有关系!”我纠正他,怒气冲冲,不知哪来的力气和勇气,拎起那幅画的残渣泼了他一头。

他不怒反笑。“那不就最好?一个不相关的人,换你一个解脱。”

我哼了一声,猛然觉得你说的很对。

神明没教会世人去爱,自己也逐渐失去了爱人的能力。所谓凡间香火,供奉出来的,也不过是一堆世俗的神。

9

我漫无目的地走过楼下那家便利店,胃里像火烧似的,还不停打着嗝。

走过门口,实在是走不动了,摊在冰柜旁,摸下一大把头发。

fuck。死了还要脱发,也很秃然。

想起小白的话,我拿不准自己该做些什么,只觉得生病,太他妈难受了。

一对情侣从冰箱里拿了一瓶果汁。

我认出是隔壁那对。

好得和胶粘上似的,腻歪得我都看不过眼。

阿姨见小情侣买瓶饮料,你一口,我一口,恨不得嘴张一个人脸上,居然不觉得辣眼睛,笑眯眯地夸他们,感情真好啊。

左边的女的脸红了一下,还没从怀里挣脱出来,右边那女的眼疾手快,搂过她说,那是,我家宝贝,不就得我疼吗。

阿姨刚开始还以为她们是姐妹,闻言一怔,但很快善意地笑起来,夸了一句般配。

般配,我也是这么想的。

如果病死前,得了阿姨的一句般配,是不是我就不至于自暴自弃到病死,也不至于游离在外,成为一抹孤魂?

我擦了一把脸,一滴泪都没流下来,却想起,我甚至没有勇气承认我们不是兄弟。

10

找了好久,我居然在我家门口看见你了。

辉哥买了一捧向日葵,摆在坟前,还十分贴心地买了一堆吃的供奉。

别人买烧鸡烧鹅,他十分了解我,买的是麦当劳的麦辣鸡腿堡。

一边靠着我的坟头抽烟,一边骂:“草,你生日咋这么不凑巧,昨天是周五,还买一赠一。”

哦,就说今天走了大运,魂飞魄散前最后一天,居然是我生日。

嘴边烟雾缭绕,我也很想抽一口,可惜看得见摸不着,幻想罢了。

“说你笨,你还真不聪明。人家要自由,和你分手,那是人之常情,你非往死胡同里钻,还真把自己气出了毛病。若是赖活着,你该三十二了吧,我就想不明白了,你为着人家要死要活,人家转个身就把你忘了,结婚生子,人生赢家,你图她什么啊,真是?”

这龟孙子滔滔不绝,忘了点香,往墓碑上磕烟灰倒是勤快,我又吃不上供奉,还被戳到了痛处,实在火冒三丈,冲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。

屁股有点凉,他感受到了,不可置信地叫起了我的名字。

我朝他打招呼,说小辉,祝我生日快乐。

可他什么也没听到,什么也没看到,眼里数不尽的灰色墓碑,无人回应。

他猛地吸了一口,像是在抑制什么,浑身颤抖,还把自己呛了一下。仰头起来,朝空气苦笑,“你看,想你都想出幻觉来了。”

我立在他面前,有点难过,为他脸上还未褪去的狂喜。

摸过兜里那柄能杀人能杀鬼的剪刀,其实我也不知,这样的感情到底值不值得。

辉哥对着我滔滔不绝了好久,从形式主义的老板是龟孙子,吹到高中班主任的中年危机,最后嘿嘿一笑,露出个猥琐表情来。

“你想不想知道,那男的怎么了?”

………我可以拒绝吗?

果然,辉哥打开了话匣子,“不回话当你想听了。”

“他过得其实也不好。当年和你闹掰了没多久,你确诊转移扩散那会,他妈给他找了个对象火速结婚了,前几年还生了个孩子。

那女的我见过,挺漂亮的,搞什么的来着…”

思索片刻,他一捶掌心,大叫,“哦!和你同行,搞设计的!”

狗屁。老子学美术的,和设计有关,就是和设计有关?肤浅!

那个设计女,还是小 L 的发小呢,家里可有钱。这男的前两年顺风顺水,加薪升职、夫妻和睦,看得我气死了,恨不得亲自上阵撬他的墙角,还没动手呢,结果前两天,你猜怎什么了?”

“那男的把白富美和小三抓奸在床了!据说是女的把婚内财产全转移了,他连孩子都没捞着!”他笑得像是喘不上气来,“大快人心!一雪前耻啊!”

说着他下意识拍了一掌,以为拍的是我的肩,却拍在墓碑上,痛得他立刻收了手。

这下轮到我大笑了。

辉哥这才发现,背后的冷风不是来自哪个孤魂野鬼,而是来自他口中的“那男的。”

你也穿了一身黑衣,怀里抱了一捧花,是我最喜欢的黄玫瑰。

11

“你来做什么?”语带不善,开始轰人,“小 X 不想见到你,这里不欢迎你。”

辉哥说人坏话被抓了现行,气焰还很嚣张,不愧是辉哥。

你戴了副墨镜,是我几年都没舍得买的那款,很好地掩饰掉了情绪。

侧看一眼他,你没理他,直接往前走了。

辉哥有点始料未及,一把拦住了她。“你做什么?”

“看我爸,不行吗?”你笑了一声,放下玫瑰在我身后的墓碑上。

“你不是来看小 X 的?”辉哥吃惊。

你笑颜如花,阳光刺眼,又把墨镜带了回去,“小 X 是谁?”

语气不似作假。

辉哥真是个矛盾人物,方才以为人家要送花,急急忙忙地拦了,此刻人家说明了事情,与我无关,他反倒不快起来。

“你真不是来看她的?”打量过身后那方墓碑,上面确实是你爸的名字。

你上完了香,刚要走开,却被辉哥一把抓住手腕,语气有些激动。

“一个自己作死了自己的人,有什么资格让我记住?”你一把挣脱出来,墨镜下的脸没有情绪波动,是在陈述事实,“我早把她忘了。”

我这才发现玫瑰里那一小张卡片,写的不是我的名字,而是致父亲。

“这个男人没有心。”辉哥冷哼一声,像是安抚看不见的我似的,声音温柔地像是铁汉柔情,“小 X,下辈子,别再爱他了。”

我想也是,阳光下,我没有打伞,光线透着手臂直射地面,很好地掩饰着心里方才的那一点悸动。

只可惜,我没有下辈子了。

12

我还是跟着你走开了。

弯弯绕绕,你进了那家茶馆。

昏暗的光线里,人们轻声交谈。

一个女人邀请你喝茶,你笑得优雅大方,说好呀。

两具身躯摇曳在灯光下,一明一暗,我看不清。

我所有的记忆都在褪去,做鬼仅剩的视觉也开始模糊不清,直到完全丧失自我,成为一具行尸走肉。

服务员不小心洒出半杯茶,全洒在了蜷缩在桌子下的我身上。

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茶叶浓烈的气息灼伤了我的胃,找回一点做人的感觉,那种感受,叫疼痛。

我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胃痛,也可能是生前的惯性,一难过就喜欢捂胃。

此刻我捂着胃,兜里揣着把滑稽的剪刀,看着女人捡起你掉在地上的手链,夸它真别致。

镶嵌的宝石在灯光下很好看,你的食指挑起它,在眼前打量了一会儿,像是在缅怀。

“好看吗?”你问她。

她笑起来说好看,很诚恳地点了点头,说很别致,接着很感兴趣地问是谁送的。

你顿了半秒,好像真在思考送礼物的人,思索了片刻,还是一片茫然。

我以为你会把它带回手腕,毕竟你看着它的目光缱绻而深情,可下一秒,你就把它扔到进了茶杯里。

任它在淡黄的液体里沉浮。

“大致是,无关紧要的人罢了。”你的声音没有半分眷恋,冷得我捂紧了一套单衣,却被剪刀戳到了肚皮。“你喜欢,就送你了。”

我把它从兜里抽出来,发现它的刀刃一样淬着银光,对准了你的脸,闪得我眨了眨眼睛。

我突然非常思念明明,他温暖的笑容,比人间温暖多了。

13

小白拿了我新的手机,在电话那头冲我抱怨,“老黑那龟孙子恶鬼指标铁定做了假!怎么会多一个??他哪来的一个?”说着大吼大叫起来,“都怪你这个鳖孙,还不滚去杀人!”

我立马给挂了。

不知道为什么,你搬回了原来的那套房子。

客厅有点吵,睡眼惺忪地一看,竟然是设计女的小三打上门来。

这年头小三居然嚣张到要打原配?

我没缓过气来,端了杯水往她身上泼,她一个寒颤惊住了,还以为是你泼的。

我这才知道渣男也算有点良心,净身出户,除了孩子,房子车子存款,全给你了。

也同时领略了中华文化博大精深,骂人还能这么杀人不见血。

你就任由她吵,一个字没回她,甚至点了根烟,在阳台上像看杂耍一样,听她吵完闹完,摔碗砸盘,甚至还好心递了花瓶给她。

“砸吧。”宽容大度,我感动地要落下泪来,如果花瓶不是我的的话。

小三没接。

你挑了挑眉,一松手,花瓶落在地上。反而把那姑娘吓了一大跳,大吼,问你在干什么。

你问她,砸够了吗?都砸了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