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

次年春天，皇后的父亲被人告发谋反，皇帝大怒之下诛了三族，皇后被废，苏瑶的地位也一落千丈。

在苏瑶的印象中，外公是个和蔼可亲的人，对皇上也是忠心耿耿，怎么会谋反呢？

苏瑶想不明白，日日扑在林悦怀里哭。林悦不知道怎么安慰她，就在一旁安静地听她哭诉，一遍一遍轻轻拍着苏瑶的肩膀。

这时，苏瑶终于明白在这深似海的后宫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。

正逢北方边关吃紧，对方提出了和亲的要求。

“殿下，听说陛下要派您去和亲。”

闻听此言，苏瑶手中的玉簪滑落下去，在地上摔个粉碎。

“此话当真？”

“当真。”

苏瑶不能去和亲，她知道外公是被诬陷的，她要替外公申冤，况且漠北条件那么恶劣，她也受不了。

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身影。

林悦？

苏瑶站起身，又拿了一支玉簪别在发髻间。

“也罢，我去见见父皇。”

皇上书房。

“儿臣叩见父皇。”

“免礼。”

“父皇，听说您要派儿臣去和亲？”苏瑶开门见山道。

十年过去，她再也不是父皇身边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，能够撒娇的小公主了，她不过是父皇的一颗棋子。或许所有人都是父皇的棋子，而天下，就是他的棋盘。

“嗯。”

“父皇，您可不可以派……”苏瑶做了一个深呼吸，狠狠地咬了咬牙，终于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。

“您可不可以派林悦替我和亲？我们二人从小一同长大，年龄身量都相仿，眉眼也有几分相似……您让她去好不好？我，我不想离开父皇……”说到此处，苏瑶还落了几滴泪。只是这泪有几滴是真，几滴是假？

皇帝应允了她，对于他来说，去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。

回去之后，苏瑶便把自己关在屋里，谁也不见。

不久，皇上的旨意便下来了，命林悦三日后以公主的身份去和亲。

那夜，深蓝色的天穹上稀稀落落地挂了几颗星子。

大部分人都睡下了，唯有苏瑶的房间还透出烛火的跳动。

林悦经过苏瑶的房间，在她门前驻足。“还没睡下吗？”

正要敲门，却听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。

“对不起……林悦，对不起……呜呜呜……”

林悦忽然明白了什么，淡淡地笑了笑。

为什么不告诉我呢？你帮了我这么多，代你和亲，我无半点怨言。

三日很快就过去了。

那天，林悦很早就被拉去梳妆，梳妆完毕后就在屋中休息。

苏瑶悄悄溜进房间，想要见林悦最后一面。

林悦正闭目小憩，没有注意来人。

苏瑶将林悦细细打量了一番，原来，林悦打扮起来也是如此好看。

一身大红色的婚袍，头戴凤冠，用上好的黛描了眉，脸上涂的是江南的脂粉。

但最美的是那对朱红的唇，那唇角还带着笑意，那唇总是上扬的，让人看了就那么舒心。

像是枝头娇艳的桃花，像是天边的落日，苏瑶从来没见过如此美的颜色。

不知为何，苏瑶突然有了一种冲动，想要吻上那个唇。

她渐渐地靠近，她从来没有离林悦那么近过，近到能闻到林悦脸上的脂粉香混合着她特有的淡淡的体香；近到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那唇的温度。

就在这时，林悦忽然醒了。

“殿，殿下？您这是做什么。”

苏瑶连忙后退：“没，没什么，想好好地看看你……”

林悦的脸红得发烫，像那个午后，她们看到的天边喝醉的晚霞。

她们二人就这么对视着，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她们中间好像隔了什么东西，看不见摸不着，但又确确实实在那儿。

“林悦！要出发了。”晓云的声音打破了这局面。

林悦慌忙起身，许是不适应头上的凤冠，打了个踉跄，一下扶住苏瑶的肩。

“抱歉。”林悦拿开手。

“我送你。”

这一送，就送到了关外。

“殿下，您回去吧。”

“林悦，你若是男子，娶我好不好？”

苏瑶染上了哭腔。

“下辈子吧。”林悦冲她一笑，便上了马车。

望着阵阵溅起的黄沙，苏瑶簌簌地流下泪来。

马车上的林悦怅然地望着窗外无际的黄沙。

那个天真烂漫的苏瑶，丢在了那年十四岁的夏天。

5

这是苏瑶第一次害人，这也是她第一次发现，害人，能为自己带来好处。

在这深似海的宫墙里，没有东西是永恒的，唯有权利，能让拥有的一切无限接近于永恒。

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想要当皇帝呢？

苏瑶需要权利，她要替祖父申冤，她要活下去，她要活得更好！

她开始杀掉一切阻碍她的人，不择手段。

鲜血染红了她的双手，她带上了面具，变得虚伪。

或许之前那个苏瑶已经在那次灭族案中死掉了。

那现在在这的又是谁？

五年后，苏瑶终于查出真相，让祖父沉冤得雪。

五年来，她杀了太多的人，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权利。在后宫，几乎所有人都为她效力，人们也都惧怕她，而她只要轻轻蹙一下眉头就能让一个人死无葬身之地。

祖父终于可以安息了。

可苏瑶回首，却再也不见来时路。自从踏上这条道路，她就再也回不了头。

这么长时间来，她杀了那么多人没有眨一下眼睛，唯独那个人。

“你想要的真的是这些吗？”那个人问。

苏瑶拿剑的手突然颤了一下，她想要的真的是这些吗？

她想要活下去。她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？她想要人们惧怕她？

不。

她只想要与林悦在一起的时光。她只想要那日的晚霞。她只想要那日她为她戴在发间的蔷薇花。

这之后，苏瑶命人去寻找各种名贵的蔷薇种在宫中。

来年，宫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蔷薇。到了开花的季节，各种各样名贵的蔷薇在一起争奇斗艳，好不漂亮。

可在苏瑶看来，这些蔷薇都长得稀稀落落，开的花也没有一朵比那日林悦随手摘下的那朵更胜。

“废物！你们这群废物！连个花都种不好！”苏瑶抓起桌上的琉璃杯向地上扔去，吓得那些人一阵阵颤栗，“滚！都给我滚出去！”

是夜，月亮挂在无际的苍穹之上，清冷的月光温柔地笼罩着人间，月亮身边点缀着一两颗星子。

苏瑶独身来到了那片蔷薇花丛中，她寻找着，徘徊着。

这些花确实好看，在银白的月光下都带着淡淡的光晕。

但这不是她想要的。

她继续疯狂地寻找着。

不是这朵，这朵也不是，不是，不是！

明明知道不可能找到。

苏瑶终于绝望地蹲在地上，哭了起来。

这条路终究是一个人。后悔吗？

若不是这样，她苏瑶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，她祖父也要永远被扣上反贼的帽子。

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一些，珍贵的东西要用同样珍贵的东西来换。

忽然苏瑶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搭上了她的肩。

“林悦……”苏瑶惊喜地回头，没有人在。

怎么会有人呢？不过是片落叶罢了。

6

时光荏苒，转眼苏瑶和林悦分别已是第十个年头。

“殿下啊，这漠北那边又打起来了。”

苏瑶身边的丫鬟说。

两年前先皇驾崩，苏瑶让她的最小的弟弟当上了皇帝。

那小皇帝年仅十岁，就会读个书写个字，苏瑶只让他批阅一些简单的奏折，国家大事全部由她掌管。

“前些年不都都派人去和亲了吗？怎么还来闹？”

闻言，苏瑶紧紧捏住手中的杯子，竟一下把杯子捏碎。鲜血流了满手。

“殿下，您没事吧。”

“出去。”

“殿下，您这……”

“出去！”

那丫鬟连忙向外走去，但又不敢走得太快。

“对了，有什么新情况第一时间告诉我。”

“是。”

次日。

“殿下，漠北那将领英勇无比，伤我方很多士兵。听说她一人一场战争中就伤了我军近一万人。听说还是个女人。”

“漠北何时有这种人了？”自从接管国家大事之后，苏瑶秀气的娥眉就再也没舒展过，“你知道那人叫什么吗？”

“回殿下，那人好像叫……林悦。”

“林悦？”时隔多年，她又一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，“那人我有兴趣，别杀，活捉。”

林悦她，为何会为漠北做事？

苏瑶揉了揉眉心，原来这盘棋也竟如此难下。

几日后。

“殿下，好消息，边关大捷，您要的人也给您抓来了，正关在牢里。”

“走，去看看。”

阔别十年，这再次相遇，竟变成了敌人。

狱中。

“你们都出去吧。”苏瑶挥手，示意下人们先出去。

狱中那女子见有人来缓缓抬起了头，充满血丝的眼睛对上了苏瑶的双眸。

林悦一惊，沙哑地说道：“是你……”

“林悦，真的是你。”苏瑶心里五味杂陈，不知该喜还是该悲，“为什么要为漠北做事？”

“哼。”林悦冷笑一声，“我现在是漠北的皇后，不为漠北做事，难道为您吗？”

林悦的双眸中充满了轻蔑与坚毅，她还是那个倔强的少女。

苏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，多年过去，却是物是人非。

“杀了我吧。我这次来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。”还是林悦沙哑的声音打破寂静。

“不，我不会杀你的。我现在就让他们放你走。”

“求你，杀了我吧。”林悦注视着苏瑶细长的眼眸。

苏瑶知道林悦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人，什么事情都是亲力亲为，她帮了林悦那么多，林悦都是在其他地方默默帮她，林悦从不愿欠别人的。

或许，杀了林悦，便是对她最大的成全吧。

苏瑶举起剑，对着林悦，又问出了那个问题：“林悦，若果你是男子，娶我可好？”

声音中有着掩藏不住的哽咽。

“可是，这世上根本没有如果……”

林悦闭上眼，回忆着那时的光阴。只是，回不去了，苏瑶不是当年的苏瑶，我亦不是当年的我。

“杀了我吧。”林悦道。

苏瑶将手里的利刃刺入林悦的胸口。

“我……早就知道了……”林悦用尽她最后的力气说道。

林悦的身上伤痕累累，衣服也已破烂不堪，但她的眼神中丝毫没有一丝畏惧，反而有一丝释然，任凭剑刺入她的胸口。

她直直地盯着苏瑶，至死也没有低下头颅。

“当啷。”

苏瑶手中的长剑落地，唯有那声响在狱中久久回荡。

纵然演技再好，此刻她也难掩心中的悲伤，一滴泪从她的眼眶滑落，滴在那柄长剑上，与林悦的血液混合在一起。

“对不起……林悦，对不起……”她多年压在心底悔恨终于说出口，只是，那个人却再也听不到了……

苏瑶蹲下身，抱着林悦的身体，泣不成声。

她又望着林悦，她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，只是多了一份沧桑，素净的脸上多了几道伤口。

那张唇依旧带着一丝微笑，一丝释然的笑，只是那唇变的惨白，不再有那日的温度。

她忘记自己多久没有落泪了，但她知道今后她再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流泪了。

林悦，那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能让她落泪的人死了，死在了她的手里。

良久，她拭干脸上的泪水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。

她已经拥有了最至高无上的权利，她也彻底地失去了她最珍贵的东西。

“把她的尸体送回漠北。”罢了，她是属于那里的人，落叶终要归根。

之后苏瑶去找了史官：“关于这场战争，你写了吗？”

“回殿下，写了。”

“撕了，照我的重写。”

“永安三年秋，漠北攻打北方边境，我军大捷，敌军将领林悦伤我军众多，终，战死沙场。”

林悦，这是我为你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……

苏瑶向着外面走去，踏着满地晚霞，晚霞照在苏瑶朱红的裙摆上，金线的刺绣闪闪发光，身侧一朵还未凋落的蔷薇也闪烁着同样的光。

像林悦明亮的眼眸。

苏瑶站在宫墙之上，望着远方，心中一片荒芜。这十年，她得到了权力，却失去了最珍贵的人。如果可以重来，她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？

或许，人生就是这样，充满了无奈和遗憾。但她知道，她必须继续走下去，为了国家，为了百姓，也为了林悦曾经的付出。

从那以后，苏瑶更加努力地治理国家，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，让国家变得更加繁荣昌盛。而在她的心中，林悦始终是那个最特别的存在，那个她永远无法忘记的人。

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，苏瑶总会想起那个夏天，想起她们一起许下的承诺，想起林悦为她戴上的蔷薇花。那些美好的回忆，如同夜空中的星星，虽然遥远，却依然闪烁着光芒。